世界各地学校陆续复课之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了最新的停课统计数据。截至4月中旬，195个国家的学校停课已经影响从学前教育到高等教育的15亿儿童和青少年，其中，128个国家尚未宣布复课计划。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总部教育信息化处主任苗逢春认为，几个月来，各类技术手段有机组合与传统学校教育结合实现的混合教育教学提供模式在世界各国得到验证，会促发许多国家学校教育体制向混合提供模式迭代递进，甚至突变。可以提出的一个基本概念是“突破传统学校物理空间，在线即在校，在线即在学”。

　　苗逢春指出，中国在实施“停课不停学”政策方面的决心和决策力，为后续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国家发挥了示范作用；在全面规划、确保落实方面积累的经验为各国教育系统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经验。

　　面对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停课，绝大多数国家正在使用在线教育确保教育的连续性。我们迫切需要了解全球各国为应对疫情采取了哪些教育应急政策，学校因疫情关闭所采取的在线学习举措、如何应对挑战和带来的机会，疫情对于全球在线学习发展的影响及其发展趋势。5月初，本刊特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总部教育信息化处主任苗逢春分享了全球有代表性的应对措施和值得借鉴推广的在线教学经验，他指出，疫情之下，全球在线教学的最大问题体现在各个国家的五个准备状态，包括技术提供、课程和学习内容、教学支持、追踪学习过程及监控教学效果、中长期政策规划的准备状态。“未来教育将实现在线即在校、在线即在学的阶段性教育突变。”

　　186国13亿学生仍处于停课状态

　　在线学习：受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全球被迫停课的学生人数不断增长。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育信息化工作的归口管理部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收集的最新数据和掌握的整体情况是怎样的？

　　苗逢春：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了解到的数据，全球各级各类学校停课的峰值期出现在4月中旬，当时大约有来自195个国家的15亿儿童和青少年受到学校关闭的影响，这个数据中的儿童和青少年包括学前和普通中小学、普通高校、各级各类职业教育、各类成人学习中心的学生。目前，这个峰值已经开始回落，截至4月底，数据已经回落到186个国家的13亿中小学和各级各类学生。在186个国家中，有128个国家没有宣布学校的复课计划。从总体趋势来看，由于新冠肺炎疫情造成各国停课的峰值已过。但若全球疫情有反复的话，停课的情况也会有反复。最晚宣布停课的国家是新加坡，但因为新加坡学生总量不是很多，对整个受影响学生的统计数据影响不是特别明显。

　　需要指出的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各国停课学生数量，不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统计数据，而是基于两个信息来源的估算数据，即结合各国官方宣布的各级各类教育系统的停课范围（比如全面停课还是部分停课或某个学段或某几类教育机构停课），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研究所UNESCO Institute of Statistics（UIS）数据库中各级各类教育机构的学生数量，粗略计算出受影响学生数量。尽管全球各国政府、组织、机构，包括研究人员，都采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数据，但这个数据严格意义上是个估值。此外，该数据不包含各类扫盲机构等非正规教育培训机构受影响学习者数量。

　　尽管各国大多采取停课措施，但中国、日本和韩国等早期受疫情影响的国家采取的是被迫紧急停课但主动紧急确保不停学的远程教学策略；欧洲和新加坡等国家采取的有序停课并有序应对的远程教学策略；大多数欠发达国家则大多呈现恐慌性停课及无序、无准备的态势，有些国家从停课到宣布复课都没有制定和实施覆盖大多数学生的远程教学策略。

　　走出技术越先进越适用的误区

　　在线学习：据您观察，哪些国家的做法比较有代表性，其经验值得推广？

　　苗逢春：为了有效防控新冠肺炎疫情，中国是全球最早采取禁足措施并同时宣布全国各级各类学校停课的国家，同时也最早在全国范围内全面采取措施确保“停课不停学”的国家。中国在实施“停课不停学”政策方面的决心和决策力，为后续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国家发挥了示范作用；在全面规划、确保落实方面积累的经验为各国教育系统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经验。尤其是从六个方面全面规划、政府企业和社会各界协同合作、各级各类教育机构积极参与、教师和家长逐层落实、各个环节确保教学与学习质量方面，基本成为各国“停课不停学”政策通用的规划框架和实施典范。早在2月19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网站就发布文章《中国新冠肺炎疫情停课期间，如何确保不停学》，成为各国际机构和各国政府开展相关规划的重要参考。

　　3月初，新冠肺炎疫情在其他各国陆续暴发之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育部门迅速统筹力量为各国停课不停学提供支持。我们第一时间开始系统追踪、分析世界各国政府公布的策略，分析了130多个国家的在线学习平台，同时对20多个应对策略进行了深入分析。分析发现各个国家的政策涵盖的领域和指导原则存在很大共性，与此同时呈现不同的个性和鲜明的特色。

　　一是各个国家都会进行根据基于在家远程教学的特殊性和大概的封锁周期，对远程教学的课程目标和课程内容进行相应调整和设计。在课程内容调整方面，相对成功的国家都强调优先针对学生、教师和家长的恐慌情绪和心理开展远程心理帮扶，并设计和开展必要的疫情防护远程教学。

　　二是成功的远程教学应对策略，都会先对本国的准备状态进行考察，然后选择有高度、适用性的远程教学技术提供方式。适用性方面，除各个国家根据各自的技术水平，确定一个总体主流的方式外，比较成功的做法是根据不同学段学生的心理特点，尤其是认知特点和自我监控能力，选择相对适用于该学段绝大多数学生的平台。比如，一些发达国家的大体策略就是支持高中生或中学生采取在线教学，针对中小学生和学前儿童则多采用以电视广播节目为主的在线交流与在线教学为辅的远程教学解决方案。在技术提供方式方面必须澄清的是，不能误认为远程教学采用的技术越先进就是越适用、越有效。甚至在一些非常发达的国家，如北欧国家，同时还为所有学生提供纸质材料和阅读材料包作为远程学习的辅助，包括教材、练习活动手册等，保证学生在没有任何技术，甚至没有手机的情况下，也有基本的学习材料。而非盲目让低龄学生全覆盖、长时间地开展电子屏幕学习。

　　三是各个国家迅速采取措施，快速开发出全覆盖的在线教学内容。一些发达及中等收入以上的国家在有充分经费支持的前提下，会汇聚当地专家快速开展内容开发。当然很多其他发展中国家，不仅缺乏经费和远程教学内容的准备，也缺乏专家能力，包括电视广播节目的设计制作和教师的远程教学指导。此外，很多国家开始大面积采用开放教育资源（Open Educational Resources）。比如从互联网上搜索大量高质量的课程，跟本国课程的学段和学科做匹配，然后提供给本国学生。

　　在内容开发方面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经验，即居家阅读（Home Based Reading）。最近几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致力于与全球图书联盟（Global Books Alliance）合作，通过全球数字图书馆（Global digital library）将优秀的英文早期儿童读物翻译为欠发达国家的本土语言，供缺乏阅读材料、缺乏优秀读物的国家开展阅读教育。目前，这个在线图书馆涉及40多种语言。为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停课危机，全球数字图书馆发起一个名为“翻译一本故事书（Translate a story book）”的计划，以确保一些边远地区、贫穷家庭的孩子也能通过国家的主流远程教学方式进行学习。

　　在线教学准备状态差异化是最大问题

　　在线学习：纵观这样的举措，哪些问题比较突出？为了指导各国应对大规模停课或解决应对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采取了怎样的举措？

　　苗逢春：最大问题是各个国家的准备状态差异特别大，可总结为五个准备状态。一是远程教学技术提供的准备状态。包括国家供给层面和受益者层面的技术准备状态。在供给层面，国家是否有一个已经运行完好，功能齐备的在线教学内容管理平台；在受益者层面，各国家庭设备的保有量和普及率差异非常大。以我们曾经直接援助的非洲莫桑比克国家为例。数据显示，该国不仅电脑、电视普及率低，甚至电力供应的普及率也只有22%，即该国家全覆盖的电视节目只有22%的家庭可以收看。

　　二是远程教学课程和学习内容的准备状态，即各国是否有全覆盖的远程教学课程和内容，以及是否有快速设计、开发远程教学课程的能力。

　　三是居家远程教学的教学支持准备状态，包括教师教学法、教学设计、教学过程中的监控和对教师发动的状态。教师、家长或监护者的教学指导能力，尤其是居家教学指导能力，是决定在线教学或远程教学质量的一个重要指标。

　　四是追踪远程教学与学习过程及监控教学效果的准备状态，这是一个特别突出的问题。效果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远程教学节目的覆盖率，即是否有效覆盖所有学生的有效率；其次是学习者在远程教学过程中持续参与和高度参与的有效性，即是否存在远程辍学（完全被排除在远程教学节目覆盖范围之外）、远程厌学（居家远程学习一段时间学习动机严重下降并停止远程学习）、远程停学（尽管在远程教学节目中报到或者登录到在线学习平台，但根本没有深度参与和开展学习）等现象。相比这些现象，更严重的是各国普遍缺乏对远程辍学、远程厌学和远程停学的有效监控措施。

　　五是中长期政策规划的准备状态。多数国家为了紧急应对疫情暴发导致的停课，紧急开发和征集了远程教学课程，开展教师培训，推广远程教学方式。但很多国家仅把它作为应急策略实施，并没有可持续发展的规划。

　　针对上述问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展了一系列活动支持各成员国有效应对。首先，成立由全球各国家和地区教育部长组成的临时工作组，每两周召开一次教育部长在线会议，讨论各阶段面临的相关问题，商讨和分享各国应对策略。

　　其次，组织一系列专题在线研讨会，协助各个国家的政策制定者互相学习，分享经验，同时针对这些专题发表一系列专题报告。

　　再次，成立由各相关联合国机构、国际组织、教育企业、非营利机构和学术机构等组成的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教育联盟”，目前已有包括十几家中国机构在内的全球九十多个机构加入该联盟。该联盟的主要职能是协调各全球机构的停课不停学支持行动和基于各发展中国家的具体需求调动各高相关性机构提供支持两个方面。在技术层面，教科文组织在全球各机构中，率先搜集整理免费或开放的远程教学支持平台、工具和课程资源推荐给成员国，其中有多个中国高校和公司的平台或软件入选（https://en.unesco.org/covid19/education response/solutions）；围绕各国共同关注的远程教学主题组织系列在线研讨会，目前已围绕远程教学的公平全纳、远程教学策略的有效性、停课期间的高利害性考试、远程教学中教师的权力和教学支持、停课期间的安全健康问题、复课的指导性原则等组织了在线研讨会（https://en.unesco.org/covid19/education response/webinars）。同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还围绕包括上述专题在内的更为广泛的议题发布了一系列专题报告（https://en.unesco.org/ covid19/education response/ issuenotes）。

　　公平性和全纳性是在线教学的通用原则

　　在线学习：您认为，此次疫情下的全球在线学习行动，对教育信息化的发展及实现联合国2030年教育目标有怎样的影响？

　　苗逢春：联合国关于教育的可持续发展目标或2030教育议程，首先强调的是实现更加公平性和全纳性的教育目标。在促进教育的公平性和全纳性方面，本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各国的远程教育措施凸显了公平享受学习机会方面的根本问题，也提供一些值得存留并转化为常规性教育供给方式的经验。

　　首先，从国家层面通过技术手段促进教育公平和全纳性，要确保国家采用的任何平台都具备面向所有人群的普适性，包括有足够的带宽供危机状态下的所有师生同步访问，同时在平台的可访问性角度充分考虑各类有缺陷的孩子和学习者，尤其是视觉和听觉缺陷，确保所有人群都能通过可承受的方式访问平台和应用学习资源。

　　其次，从数字设备和互联网的家庭保有率角度，相关政府部门应从教育机会均等的角度主动采取措施消除区域间和家庭间的数字鸿沟。比如，一些中等收入国家的教育部门采取将图书馆或计算机教室里的电脑，临时借给低收入家庭的方式；各国教育部门在解决低收入家庭网络访问费用方面，比较突出的经验是政府部门与电信和移动互联网部门协商面对教育用户进行教育访问流量零收费，即不针对教育用户或者访问教育页面的用户进行流量的收费，确保远程教学方案全覆盖。

　　第三，确保教育公平性还体现在语言方面，要解决远程学习中的语言障碍。很多国家都存在在校学习需要使用本国普通话，但在家交流使用本土或本民族语言的情况，远程教育提供部门需要有针对性地解决在使用标准语言学习方面存在障碍的学习者面临的挑战。新西兰通过电视提供远程教学内容，除提供英语远程教学内容之外，还会针对新西兰的一个土著民族，采用他们的语言进行电视教学。

　　第四，采用在线教学的时候，要确保学生的隐私和数据安全。把它作为一个原则写进去的国家比较多，但是真正落实的国家并不是很多。比如很多国家用的不是自主平台，而是开源平台，或免费平台，因此在这方面面临比较大的挑战。

　　与教育的公平性和全纳性密切相关的2030教育目标是确保教育机会的性别平权。首先，必须关注到在接触和使用数字化设备方面，女性总体处于弱势地位。最为突出的问题是，在具有女性歧视偏见的家庭中，当数字设备和上网条件有限时，女性大多被剥夺使用数字设备的权力。其次，要考虑到男性和女性在数字化学习方面所面临的困难和挑战存在差异，应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另外，要关注女童的复课问题。在很多发展中国家，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家里财政状况如果面临困难，会优先考虑让女孩辍学，在返校复课的过程中，要采取有效措施确保男女享有平等的复课机会。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期间各国之间的政治和文化纠纷凸显了联合国2030教育目标中培养学生全球公民意识（Global citizenship）的重要意义。在日益频繁和严重的全球疫情、自然灾害和战乱冲突背景下，如何让学生理解全球各个国家和种族之间的相互依存、多元文化之间的共存互补、协作共创在应对危机中的价值，都应该是各国教育政策和跨界协作项目应重点关注的长期议题。

　　第五，2030教育可持续议程中，实现优质教育是核心目标。关于新冠肺炎疫情对各个国家达成2030教育目标中确保学习质量方面的影响，还有待于观察。

　　第六，对于教育普及率，各个国家已经做了很大的努力，但新冠肺炎疫情结束后，很多国家的辍学率是否会大幅度上升，进而延缓教育普及目标的实现，有待于通过中长期数据收集来评估。

　　在线即在校、在线即在学的教育突变

　　在线学习：您认为新冠肺炎疫情对未来教育发展产生了哪些影响，需要我们对教育进行什么样的反思？请您展望一下在线教育未来的发展机遇与趋势。

　　苗逢春：在谈在线教学对未来教育产生的影响之前，我认为，首先要对这次在线教学的本质和实质性的特点，进行一个非常深刻的界定和理解。这是中国最大规模，也是全球最大规模的教育信息化社会实验，而且是一个强制性的、真实的实验场景的演练。这次史上最大规模的实验和演练，把在线教学或信息化教学的优点和缺点都最大化地呈现在规划者、使用者和受益者面前。首先，信息化教学、远程教学突破了物理空间，使通过技术手段远程传递教学内容方面的优势得到最大化凸现；同时也把因缺乏实时互动、监控等因素导致的数字化辍学、数字化厌学和数字化停学的在线教与学的缺点最大化放大。基于此，我认为，在线教学对未来教育可能产生的深远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会加快教育系统尤其是基础教育阶段采取混合教学和混合教育供给模式构建更具灾难应对性的学校教育体系的进程。会让我们进一步反思学校教育的提供方式：学校教育作为主流教育提供模式的定位短期内不会被置疑，但本次大规模实验会引发全社会对传统的面对面教学为主的学校教育提供模式的深刻、系统的反思。一方面，在越来越频繁和越来越严重的自然灾害和全球流行性疾病面前，传统的学校教育模式已经远远不具备足够的抗危机能力。而各类技术手段有机组合与传统学校教育结合实现的混合教育教学提供模式在世界各国得到几个月的验证，会促发许多国家的学校教育体制向混合提供模式迭代递进甚至突变。可以提出的一个基本概念是“突破传统学校物理空间，在线即在校，在线即在学”。另一方面，经过这次真实大规模远程教学演练后，很多国家教育系统的各个要素，包括远程教学课程、教师远程教学能力、学生远程学习能力等方面的准备状态都得到了提升，因此，可以预测更多的国家和更多的学校会更多地采用混合式教学模式。

　　但总体来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实验的远程教学模式会在复课后呈现淡出甚至完全消失、部分课程和教学方式在传统课堂中存留、课程和教学方式的深层次转变三种形态。而三种形态的出现取决于各国在前述的各方面的准备状态，尤其是各国是否有可持续的远程教育专项财政支持混合教育教学模式的可持续发展，以及各国能否通过中长期教育信息化政策总结、转化、内化、常规化远程教学实验中积累的优秀经验。

　　二是非官方化的技术提供手段的普及，也会对整个教育的提供方式和教学方式产生一种逆袭式的痛击。比如，教师通过下载APP支持灵活性的远程教学方式这种最底层的、民主式的、草根式的创新应用，已经逆袭了课程和学校的提供方式和教与学方式。在未来教育里，基于基层教师、源于技术潜能对正规教育体制带来的冲击，会通过本次实验产生放大效应和凸现效应。长远来看，它必将倒逼教育决策人员关注这些创新，同时在教育管理和教育组织发展与变革过程中，思考如何把认可和整合这些创新教育模式和教学方式，逐步转化为下一代主流教育教学模式。